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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偃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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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偃夕

五月癸酉,她與朱婉容在蓼樂亭偶遇。她似乎很詫異,要起身做叉手禮數,衡皎卻制住了。“青山綠水,初夏時節,這處亭落雅致,很合阿姊。”朱婉容呢,待人接物一貫客套疏避,“是妾攪擾貴妃賞景,這便告退。”衡皎卻有意擋到她身前,“正所謂緣分天定。湊巧碰到多難得,阿姊怎麽急著走呢?”

朱婉容本能地退卻,“妾一向循規蹈矩,不曾僭越冒犯。貴妃……因何怪罪妾?”衡皎覷了覷她,“沈靜如臨鏡照影,波瀾不興。禁中都說阿姊最安分守常,平日只插花、手談、焚香。在潛邸就與先皇後親厚一體。”

朱婉容瞧她摒退了周遭的人,手悄然握向廊柱,衡皎卻神色如常,“阿姊這是怎地了?喔!我忽而念起來,她們說您有哮癥,一旦過激便會發作。還說您身子羸弱,一年有半載是纏綿病榻。”她鎮定自若,赧然一笑道:“多虧了官家憐憫。他未嫌我身患疾病,一連遣了好幾位醫官來診脈,才令我稍緩。”衡皎則端量她的裙擺,“恕我孤陋寡聞了,阿姊這襕邊真精巧,是甚麽樣式?”

朱婉容循聲瞧了一眼,“貴妃素來觀寶貝。不識得這個也屬尋常。這是貝母,說起來不算絹花,是株藥草。”衡皎頷首致意,“這我就不大懂了,還請阿姊不吝賜教。”朱婉容溫和解答,“《本草綱目中》有記載。貝母,味苦,氣平、微寒,無毒。入肺、胃、脾、心四經。消熱痰最利,止久嗽宜用,心中逆氣多愁郁者可解,並治傷寒結胸之癥,療人面瘡能效。難產與胞衣不下,調服於人參湯中最神。從種子萌發到果實累累,要經過四、五年之久。鱗莖深埋土中,花成鐘形、俯垂。”

衡皎不疊稱讚,“阿姊好博學,不想醫書張口便背得了。”朱婉容卻慚愧道:“都說久病成良醫啊。每日聽醫官碎叨,我都倒背如流了。可惜我這個癥候是娘胎帶的,沒法子根治。”衡皎亦喟然長嘆,“官家身側的卞禦醫觸手生春,我的身子便是由他照料調養。不如我請他來替阿姊開兩副藥,興許有轉機呢?”

她婉拒,“這真是折煞我了。禦醫專供官家和皇後,您是將來的聖人,自然使得。妾默默無聞,於社稷無繁衍皇嗣的功德,亦不能溫言軟語寬慰君心。無功不受祿,人的福祉就那麽多,水滿則溢,月滿則虧,妾難以禁受。”

衡皎卻掩口感懷道:“阿姊就是謙遜。難怪禁庭人人說您宅心仁厚,菩薩心腸。就是內人失了禮數,也不見您重罰的。您這樣慈悲,老天聽了都要流淚。叫禦醫來望聞問切,理所應當。”朱婉容卻擺擺手,“我這呀,是沈苛慢疾,就算是華佗再世也難救。見多了醫官,未免覺得自己病入膏肓,無可救藥了。您這番美意,妾心領了。”衡皎卻哀婉地嘆一聲,“要提起這個,我真是愁啊。雖慶膺斯男,但我的哥兒命途多舛,單說三哥兒,短短幾月就病重兩次。”

朱婉容顰蹙,也是惋惜,“您是福祚綿長,又多得官家庇佑疼愛。小孩兒家,常有個風寒咳嗽,概是稀松平常。等大些慢慢就好了。妾這身子孱弱,也侍不得寢。這輩子怕都沒了子嗣緣法,對您的艷羨真是道不盡。”衡皎的杏眸愈發彎地像月牙,“看來阿姊很喜愛稚子。”

朱婉容聽著,竟是怔楞一晌,接著說:“您不知,妾原先有個弟弟,與我一母同胞。阿娘生了他落了產後病,我便代替阿娘撫育他,他兩歲鬧了場嚴重的風寒,就此離開了我們。”聽者有意,衡皎顧盼,覷著廊下肅立的內人們,“是啊。孩子是娘的心頭肉,倘或有半分不妥,哪個母親都會拼命。長姊如母,我想這禁庭能體諒我心意的,只阿姊一人罷了。”

朱婉容卻推諉,“妾做不成娘親,哪裏談得上諒解?反倒是慈寧殿的娘娘,她是官家的生母,舐犢之愛想必跟您是一般無二。”衡皎撣了撣宮絳沾染的柳絮,“這時候飛絮漫天,最是惡人。阿姊既有這個癥候,可要多多留意。”

朱婉容略微欠身,“多謝貴妃告知。”衡皎卻瞧著她,眉目俱笑,有種詭譎的誠摯,“阿姊,您鬢上簪的象生花是金雀。這是您的心頭好罷。疊葉倚風綻,翩翾淩霧排。齊名仙母使,寫樣漢宮釵。幽雅整潔,真合阿姊。”朱婉容卻接口道:“您前路明朗,自然豁達。提起金雀,不知怎地,妾心中反反覆覆都是鄒應龍的那首《游寶林寺》。”

衡皎掩唇,喜怒不形於色,“這金雀旁分兩瓣,色金黃。形如展翅欲飛的雀鳥。一簇簇金黃掛滿枝頭,遠遠望去,如五谷豐登,熱烈洋溢。好端端的,阿姊反倒感傷。多愁善感,五內郁結,並不適合養病。”

朱婉容卻略略自嘲道:“詩詞歌賦,不平而鳴。蘇學士連遭貶謫,那豁達究竟是由內而外,還是不得不的將就,沒人曉得。時辰不早了,妾要回閣子服藥,少陪了。”原是要擦肩而過,然朱婉容忽然說:“月暈而風,礎潤而雨。人事雖殊,其理一也。惟善察者能見微知著。您僅憑一根簪子就猜我心愛金雀,有些冒險了。”

衡皎卻只說:“不要緊。猜不對,頂多是被您笑話,不會害人性命就好。說來有件事體,我還要請阿姊賜教。”朱婉容凝著她,“官家闊知天下,我能為您答什麽疑、解什麽惑?”衡皎擡眸,“您是資歷最久的,聽聞內侍省的閻副都知在升遷前,還在您閣裏做過小黃門。如今物是人非,真令人感慨萬分。”陳年往事啊,回憶起來無比困難,朱婉容沈吟半晌,“竟有這回事?您不提,我都不知呢。”

衡皎秋波微動,“阿姊是哪裏人氏?”朱婉容停了倏忽,“我是臨州人。”衡皎唔一聲,“這麽巧,閻文應亦是。”朱婉容則轉話頭,“他譖害貴妃,現已伏法。您今日屢次與妾提起他,所為何意?”衡皎則稀松平常地回她,“他雖身殞,但先皇後被毒害而死,此事依然撲朔迷離。唯有查清事實,才能還先皇後、還我一個清白。我還以為阿姊與他甚相熟,哪怕是蛛絲馬跡,我亦會感激涕零。”

朱婉容卻搖了搖頭,“他是內侍官,您也知道,平日近身伺候嬪禦的都是內人,我哪兒會格外註意他?何況不是身旁親信或執事的,興許只是管灑掃的,我怎能個個都記著?若您真要從攬翠著手,妾願意將如數內人概交給您來審訊。自然,妾亦同樣。”

衡皎卻微微一笑,“這就談遠了。我從未猜疑過阿姊您。我是個橫沖直撞的性子,猜疑誰,或許會直截了當地懇求官家為我做主。阿姊身在禁庭多年,也見慣了風起雲湧、波譎雲詭,又與先皇後情比姊妹,難道就不想查明真相、為她雪恨?”

朱婉容嘆道:“我比不得您,位高權重,素有官家疼愛。我人微言輕,保全自身已屬難得。逐水飄零之軀,並不具有蔭蔽任何人的能力。更遑論替誰主持公道、洗刷冤屈。您實在是高看妾了。”

衡皎垂眸,瞥她暮山紫的衽腰,“請恕我冒昧,想請教阿姊的閨名。”朱婉容也循順著她的目光,“賤名恐汙了尊耳。妾就不提了。”說著,她淺一矮膝,施禮告退。

洽談完畢,衡皎亦回了寧華。臨近晚膳時分,今上早在等候。她一楞,“官家來了?等多久了?”他起身來攙她,“沒幾刻。澄時說你在蓼樂亭碰見朱婉容,談得樂不思蜀。”她柔荑略有一顫,他立刻握實了,“怎麽?”她垂目,反握他的手掌,“無妨,傳膳罷。”

他盛了一勺蟹黃豆腐給她,見她心不在焉便問:“她跟你提了什麽?”她刻意地說了聲不曾,覆問:“朱娘子的閨名,官家知道嗎?”他扶額良久,脧向韓從蔚。他拱手示意,“回稟娘子,朱娘子單名一個繪字。”衡皎乜斜著湯匙,發楞了一會,“妾只是奇怪,怎會有人慚愧於道出自己的名諱……稀松平常,朱婉容卻怎樣都不肯說。”

對她,今上實屬無多印象,只記得她多愁多病,素日不愛出門。“阿皎,蓼樂離寧華那麽遠,你怎地突然起興去那裏?”她側首,面上神情自若,“胸悶氣短。想隨處走走。我還去了福寧,誰教您不得空,在接見樞密院的重臣呢。”

他才緩了心,“這就好。你倘有了心事,定要同我講,切勿欺瞞我。”她擡眸,蘊水的杏眸澄明如鏡,“官家,如有一日我犯了錯,亦或騙了你,你會怎樣處置我?”

他沒能猜出她的意味深長,只噙著笑說:“坦白從寬。你能犯多大的錯?是竊金橘還是盜酸杏?”她忽摒退了侍膳的宦官,雙臂摟住他的頸子,“你要信我。無時無刻,我做任何事,都是為著你,為著我們的孩子好。”

與她平素大相徑庭,他很憂慮。但卻按而不提。直到就寢前,他翻開她壓底的熟宣,寫著:金雀花落無人管,斷送韶光又一年。旁邊草率的寫著“曉來雨過,遺蹤何在?一池萍碎。春色三分,二分塵土,一分流水。”

他狀若罔聞地塞回去,照模摹樣地小心還原。她盥櫛畢,隨意揀了件褙子披著,看他沒頭蒼蠅地亂踱,先是湊過去問:“出事了?”他先是搖頭,牽她坐在榻邊,“你是不是遇見了什麽棘手的事?”

誠然。她卻只笑著說:“妾有官家庇護,能出甚麽事?”他並不信這套說辭,靈光乍現,“你命我想朱氏的名諱,我還當真想出了。慶歷二年的宮宴,張氏賜燈謎,內眷賦詩應答。她那張宣紙染了朱紅,我記的格外清晰。落款是偃夕。大抵是她的小字。”

她眸光猛顫,旋即錯開身,喃喃自語道:“偃夕,意蘊雙全。真是個雅名兒。”他緊握住她的胳臂,“婷婷。你是因朱家與張家有連襟之故,要刻意針對朱婉容?”她遽然追問:“連襟?竟有這麽深的淵源……”他只覺她有事欺瞞,又不敢逼問。“自從衣裳起,你便對她上心。你是在懷疑什麽,還是想查什麽?”

她怔忡著,半晌才說:“朱娘子很怪。禁中說她端莊貞靜、罕言寡語,是個厚道人。可我覺得她遍身戾氣,心中藏著怨恨。我這樣講,官家是否覺得我瞧錯了?”他不置可否,“我已數年不曾去探望過她了。”她接下去,卻拋出一句很重的話,“是啊。即便有人指正她行兇殺人,誰會相信呢?”

他只覺她胡思亂想,攬她坐到軟榻,“婷婷。我有喜訊要告知與你。你確是有了,快滿三月了。卞春暉今日確認無疑,才來稟我的。他說你脈象虛浮,起初辨不清是胃疾還是有娠。近日調養得好,才逐漸顯出滑脈來。”不是初次,也就沒那麽喜出望外,她摩挲小腹,卻仍舊琢磨著朱偃夕。

她就像一個謎團,一潭深不可測的水,愈想偵破,愈是泥足深陷。翌日,她摒退了其餘人等,只與岳遷瑛私語。“我記得宮正曾稟稱,閻文應撞墻自裁前用血寫了兩字。”岳遷瑛頷首,“確是。說是死前咬破了手指,在墻壁寫的。是‘多多’二字。”

她仰首,提出嶄新的猜測,“倘或,那不是多呢?”岳遷瑛一頭霧水,“人之將死,尤其是罄竹難書,罪大惡極的人,多是祈禱來生罷。他或許是求俸祿、求功名,要多多益善?”

衡皎沾了漿水,在矮案寫一‘多’字。“它還可能是人的閨名。”岳遷瑛忍俊不禁,嘲道:“沒聽說哪位內侍、內人叫多多啊?這名字恁地俗氣,就算是外頭街坊恐怕也鮮少用。”

衡皎重新寫了一遍,這次拉開了間距,將兩個夕間隔很遠。岳遷瑛鬼使神差地念出來,“夕夕?這……是誰?”

她填補一字。周整了偃夕二字,旋即用絹子擦去,“朱婉容的小字。”

岳遷瑛震驚,半晌未動分毫。“您的意思是指閻文應是為婉容自裁?她與先皇後乃摯友,為甚要害她?又以何要挾閻氏投毒?她不觸碰權柄,怎麽能手眼通天?她與您素無齟齬,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韙……去謀害褒王殿下?”

是啊,個中緣由,才是她冥思苦想多日的事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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